2019.07.23
「艺术家不能只活在艺术的世界里,要活在完整的世界里。」王卉萌的这句话几乎完美地概括了她的创作方式和作为一个艺术家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王卉萌在微博上还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王门门」。拥有30万粉丝的她,除了和大家分享她的作品和生活外,更常常用精炼的语言和缜密的逻辑,跟大家分享她对于文化艺术、社会时事中涉及种族、阶级、文化输出、文化宰制和审美多元化等各方面话题的观点。
她在去年发布的关于文学艺术作品「三观审查」的几则微博内容,引发了规模空前的热议。另一条关于在西方语境下,讨论中国当代问题时面临的困境的长微博,虽然涉及的是当代艺术及学术范畴内的主题,却引发了1.7万次转发,收获近3000条评论。
而在最近发布的一条关于电影《小美人鱼》启用黑人演员的微博,也收获了2.3万点赞。作为驻美多年的中国艺术家,她的思考植根于自身受过的学术训练,受益于、也启发着她的创作;而作为观众的我们也常常在她所带动的思考下获益匪浅。同时,对这些社会现象的思考也反映在她的艺术创作中。


「有这样一个平台,有那么多人会去听我谈自己的创作和观点,我觉得对于年轻艺术家来说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对于王卉萌来说,艺术已经与她的生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当问及艺术对她生活产生的影响时,她说:「不光我是这样的,我接触到的大部分职业艺术家都是这样的,那就是醒着的每一秒,大脑都有一部分是被艺术占据的。在工作室工作的时候可能大脑90%被艺术占据,吃饭的时候可能是20%,约会的时候10%,但是0%的时刻基本是不存在的。」
从理科生成为艺术生,再成为职业艺术家
王卉萌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出生和长大,在获得美国旧金山艺术学院(San Francisco Art Institute) 纯艺硕士之前,她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生物与医学工程系完成了学士学位。虽从小学习绘画,但因为理科成绩比较理想,她还是参加了高考,并报考了理工科大学。可到了北航后,她发现自己的兴趣并不在此。

为了找到明确的方向,王卉萌曾进行了许多尝试。在本科期间,她做过实习记者、国际义工(她还是豆瓣「国际义工小组」的组长)和中英同声传译,但对未来依然没有一个清晰的规划,直到她在毕业后的环球旅行中遇到了一位德国艺术家。
在这位后来与她成为了好友的艺术家的鼓励下,她一边继续环球旅行,一边准备申请艺术研究生的作品集,最终去往旧金山艺术学院读研。从一名理科生成为艺术生,再成为职业艺术家,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回忆起求学之路,她说:
「我在研究生期间常常感到一种无助感,现在我才意识到,当时的无助感主要来自于一种路径上的不清晰。也就是说,如何从一个艺术生转变为职业艺术家,这个路径是很不清晰的,并不是你做了A就会通向B,做了B就会达成C,很多时候只能自己摸索,靠一股蛮劲儿坚持下去。这和我前二十几年的体验很不一样。」

而如今,她已经是一名活跃且稳定输出的青年艺术家,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在美国不同的城市驻地创作、准备展览。当谈到她为什么选择成为艺术家时,她说:「我想我和很多艺术家一样。我并没有选择艺术,而是艺术选择了我。早知道这么难,我是不会选择艺术的;但是它选了我,我逃不掉。」
东方主义(Orientalism)在今日
今年6月,王卉萌带着她的最新雕塑作品《此刻也许不是你今生最黑暗的时刻......但也可能是!》来到了美国洛杉矶「Make Room(创造社)」画廊。这件作品基于亨利·米勒的小说《北回归线》中的一段意识流叙述。在这段叙述中,一个海员讲述了自己沿长江而下的见闻,将东方描述成了一个极具异域风情的地点,充满着代表残酷、恐怖、壮阔、敌意和野蛮的意象。王卉萌将米勒原文中的一些文本物件(textual objects)分离出来,并赋职于它们。


这些文本碎片以一种科学架构——萨义德将这种架构称为「禁欲的」——为框架,脱离了它们最初的释义,重构了一个全新的现实。对东方的想象变成了材料,而「东方」成为了西方叙述者自身演绎的经历;这一切都带着某种黑色幽默的味道。
这不禁令人回想起她在2018年发表过的一篇名为《中国叙事在西方:站在闭环外喊话的人》的文章,这件在 Make Room 参展的新作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这篇文章的讨论。在文章中,她写到:
「每年,每月,每天,都有一些西方之外的艺术家、创作者、流量明星试图受到西方市场认可,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他们向这个闭环里投掷着一样样他们所珍视的东西:天赋、勤恳、本土市场和资本、本土粉丝的忠诚度、商业转化潜力。但他们(更准确地说是我们,作为一个居住在美国的中国艺术家,我也是一个站在闭环外喊话的人)所面临的共同问题是:是甘于、止于输出文化景观和文化体验,还是更有野心一些,输出文化叙事。但选择后者意味着承担更多风险,也更易受到冷落。」

多元化和包容性也是王卉萌常常关注的议题,为此我们在采访中也聊到了目前时尚行业中的相关现象。这些年来,在全球化发展的进程中,中国成为了第二大奢侈品消费市场,也为西方时尚产业输出了一批优秀的模特,在种族多元化趋势下,中国模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但想要在世界范围内获得真正的文化话语权,而不仅仅是市场份额带来的消费话语权,我们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正如王卉萌写过的那样,「只有当某一天,中国文化中的某个『副本』在中国之外,不是作为异域奇观存在,而是真正鲜活起来、复杂起来,才说明我们的叙事开始被聆听。」
尽管如此,在王卉萌看来,当今世界的文化结构仍旧是近几百年来对非白人最开放的文化结构。她说:「作为非白人,我没有任何理由希望这一结构倒退回半个世纪前。」
当代艺术家和世界的关系
王卉萌认为,艺术家有作为人的一部分,也有作为艺术家的一部分。作为人的艺术家,要对得起自己良心;但作为艺术家的艺术家,如果太有某种「使命感」,对作品来说很可能不是一件好事。「我觉得艺术家还是应当求真」,她说,「太关注那些『人人都觉得自己应当关注的』东西时,艺术家会变得无聊,整个艺术市场都会跟着变得无聊。」


当谈及如何判断一件「好」的艺术作品时,她说,「对艺术来说,好的反面不是笨拙或者迟钝,而是投机。」
正如当代艺术和当代社会之间互相影响,前者不能脱离后者存在,后者也因前者的存在而发生着改变,身为艺术家的王卉萌,在创作时也不能脱离这个完整的世界,「我始终希望我的作品有很多层次,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被解读。」
目前,《此刻也许不是你今生最黑暗的时刻......但也可能是!》这件作品正在洛杉矶 Make Room 画廊展出,群展将持续到八月初。今年的秋冬,王卉萌在美国还有几个新的项目和展览要筹备。忙完这一阵,她计划会回国居住一段时间,「现在国内的年轻艺术力量发展很迅速、很令人兴奋。」
Q&A
对话青年艺术家:王卉萌
您最崇拜的艺术家是谁?
如果只能举一个人的话是 Pierre Huyghe。
可以推荐一件您最喜欢的艺术作品吗?
只选一件太难了啊,我就说一个人生中第一件喜欢的作品吧。是 Tacita Dean 的 The Green Ray,一个只有两分钟的视频。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完完全全被它击中,眼泪不知不觉流到脖子里。那种感觉我现在还记得。
近期看过印象最深刻的展览是什么?
Isaac Julien 的 Lessonsof the Hour - Frederick Douglass。四月初在纽约 Metro Pictures 看的。
列举几个最爱逛的博物馆和美术馆?
MASS MoCA (North Adams), Hammer Museum (LosAngeles), Swiss Institute (New York), 还有位于 Kinderhook 的 The School 也是我几乎每次去纽约州都要顺便去一下的。
创作的灵感来源通常来自哪里?目前生活的城市有给你的创作带来灵感吗?
最大的灵感来源可能是文学,其次是电影,再其次是当代艺术,最后是城市景观和对人群的观察。我在旧金山生活了五年了,旧金山是我目前除了呼和浩特之外居住最久的一座城市,它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在这里交的朋友、爱过的人对我的影响也很大。

在《当我注视一个母亲未被满足的渴望时,我注视的是衰败本身》中,您自己本身以及您的母亲都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形式去表达呢?这个作品的创作灵感以及目的是什么?
这件作品的第一层,也就是视觉上,指向的是电影《美国丽人》中的一个场景:一位美丽的金发少女浸泡在飘满玫瑰花瓣的浴缸中。她是电影里中年男主角的幻想对象,这一幕饱含着对年轻、健康、美丽、兼具朝气和诱惑力的女性身体的凝视。
而在我的作品中,我通过特效化妆,使自己看上去衰老、颓败,浴缸里的水被换成了泥土,整个浴缸被置放在一张巨大的白色背景布上,以强化这种凝视。但是这里的凝视变得更复杂了,观众和被凝视对象的关系也完全变了:被凝视对象不再是被幻想对象,而成了某种「奇观」。


这件作品的第二层,是我妈妈扮演了艺术家的角色。开幕当晚,她坐在呼和浩特的家中,通过微信视频出现在旧金山的画廊这一端。当时,我坐在浴缸中,是沉默不语的,每当有观众走上前来想要对作品提出一些问题时,我妈妈会通过手机屏幕和他们交流。
但是,她只使用JM库切在《青春》这本书中的十二句引言回答观众的提问。这些引言谈论的是艺术家和母亲的关系、艺术家对女性尤其是衰老女性的看法等等。
选择用哪条引言回答观众的提问,是我妈妈自己做出的选择。比如说有观众问:「这个作品是什么意思,你能给我讲讲吗?」她回答的是:
「因为丑陋而谴责一个女人在道德上是卑鄙的,但是幸运的是,艺术家不必是道德楷模。」这句话就来自于《青春》,是库切本人的一句自白。它并不是我作品的主旨,是我妈妈扮演的艺术家角色选择了这句话作为主旨;我喜欢作品中有这种随机性和juxtaposition(并置)。
除了当代艺术,您还对什么时期的艺术作品比较感兴趣?
我很喜欢看博物馆里的 period rooms(时代室),我很喜爱参观实验室和工厂,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到70年代的战后德国艺术也是我喜欢看的。
在目前的艺术市场环境下,艺术家最需要关注的是什么?
对西方市场来说,艺术博览会和社交媒体这两个东西对艺术市场的影响和改变很大。社交媒体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赋权于艺术家;但是同时,视觉上适合在狭小电子屏幕上传播的艺术,往往更容易在社交媒体上获得短期而集中的关注,这对艺术家来说未尝不是创作和审美上的一种限制。
现在国内很多艺术展览变成了网红拍照打卡的地方,人人似乎都有机会在社交媒体上成为艺术评论家。对此您是怎么看的?您觉得互联网新媒体时代对当代艺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影响肯定是巨大的。昨晚我正好听了一个 Roberta Smith 做嘉宾的播客节目,她是《纽约时报》的首席艺术评论家之一。里面她提到了「人人有机会在社交媒体上成为艺术评论家」这件事。Roberta Smith 写的艺术评论不属于最大众化的那种,她有她特定的读者群,这些读者往往受过系统的艺术教育,或者至少有一些艺术知识。
她是不同意「人人都可以是评论家」的,她认为,你至少应当已经写出一些东西、为它们负责、认为这些写作是你的作品时,才能称得上是评论家——至少得有这种底气。这是一个艺评家看这件事的角度。作为艺术家来说,我个人认为,我自己的作品做出来之后,观众怎么去和它互动,已经不受我控制了,我要一直想着控制这件事是会很累的,所以我尽量不去想。
当代艺术中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任何艺术在某一时期都是当时的「当代艺术」,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喜欢它的时代性和同步性。普鲁斯特曾经写过,当你回看某一时期的「高雅艺术」和所谓的「通俗艺术」或者说「商用艺术」时,会看到很多共同点,因为给诗集画插画的那些艺术家,迫于生计,也会给银行画插画。
我去看当代艺术时也常有这种感觉。可能你在美术馆看到一件装置艺术,它和某些商场店面里那种巨大而俗丽的装饰采用的是同一种视觉语言;但是前者讲的可能是一件很黑暗甚至很恐怖的事情,后者只是装饰。这让我觉得特别有趣。
您认同时尚是艺术的一部分吗?对于奢侈品牌与艺术的「跨界合作」您有什么看法?以后有机会会考虑跟时尚品牌合作吗?
是的,但是指的是那种可以打开更广阔语境的的时尚。
从学术界到大众,对艺术家和奢侈品牌合作这件事,都是带着顾虑在打量。但这种合作也不是今天才出现,几个世纪前给衣着华丽的宫廷人物画肖像的艺术家,不也在记录当时的「奢侈品牌」吗。这里面有一个度,是艺术家自己要去把握的,就是怎样不让自己的作品被这种表面上的奢华给侵吞。我个人是不排斥和时尚品牌合作的,我觉得做得好的话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您个人平时的穿衣风格是如何形成的?有比较喜欢的品牌吗?
我个人穿衣风格近四五年没有太大变化,我喜欢顺垂、爽利的衬衫、长裤、连身裤、中裙,和一些有趣的二手物件;Bianca Jaggar 是我心中最会穿的人之一,我的风格有些受她影响。近年比较喜欢的牌子有 Ellery, Sies Marjan, MATÉRIEL, Petar Petrov,这些都是非常实穿的品牌。
我也经常逛二手店和慈善商店,二手衣物可能占我衣柜容量的一半。我的衣服淘汰特别低,经常一穿穿十年那种。
您对中国大众对于女性美的态度是什么看法?以及是否觉得中国大众趋势中的审美太单一了?要如何改变?
我觉得是这样,我们不能单去指责女性被「男权审美」绑架,这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审美是一种社会建构。换句话说,一个女人的理想体重往往不是由她自己决定的,也不是由她身边几个好朋友决定的,而是由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婚恋体系、阶级结构等等因素综合决定的。
当女性「活出自我」之后,在经济上仍能有较大的抗风险能力,也不会承受太大的社会压力时,自然会有更多女性活出自我。
您如何定义「美」?您觉得「美」在当代艺术中重要吗?您是否认同「美是一种力量」这个观点?
美是一种力量,而且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但美也可能是一个陷阱。艺术家如果一头陷进「美」里出不来,就会少提很多问题、少起很多冲突,也等于自动放弃了很多可能性。
原文发表于 FASHIONOMY